夏天的时候,母亲随小妹去了上海。留下父亲一个人在乡下老家。多年来,我们好象不自觉地养成了一个不成文的习惯,母亲在哪儿,我们往哪儿跑。所以近来总想着找个机会去上海,却似乎淡忘了老家还有一个七十岁的他。
记忆中,如果家里没什么要紧事儿,他很少打我们电话,所以去年春节,大家聚在天津,我们还开他玩笑:“老爹,你是不是没事儿就想不起来我们?”他只是憨厚地笑笑,并不争辩。
长这么大,很少看到他笑,似乎也没见过他哭。大凡他一开口,基本上是训斥我们的。所以,幼年时,我常常怀疑他不是我亲爹,一天,听邻居说,有一年他下山拉煤,回来的路上捡了我。于是我便去向姑姑核实。姑姑笑着说,“是啊,不过,所有的孩子都是在山下捡来的,长得象谁,就回谁的家”。这样一来,我不得不认命了,因为我长得,的确像他。说实话,我觉得他比较没情趣。不高大,也不浪漫,所以,我常常想,母亲这一生,很不容易。
上高一那年,我得了一种怪病,一直发烧,去了很多家医院,都查不出来是什么病,用了很多药,却止不住烧。眼看着烧得没人样了,母亲见人就哭,已没了主张。我躺在床上,望着天花板数时间。他借了一辆三轮车,拉着我,顶着寒风,到新安县的一个偏僻山村里看中医。中午,在磁涧镇的一个小食堂(那时都管饭店叫食堂),他掏八毛钱买了一碗米饭给我吃,他自己则花一毛二分钱要了两个烧饼,就着一碗白开水下肚。已经三天滴水没进的我,那天却鬼使神差地把那碗米饭全吃完了。他看着我,激动得声音发颤:“乖,还吃不?”这是我一生中听到他说过的最动人最温柔了一句话。以至于后来,一看到他扳着脸训人,就希望自己再得一场病,病得越重越好。
2004年,五妹突遇车祸,母亲哭得死去活来,怕她承受不了打击,我们请来了医生,日夜守护着。却忽视了他的存在,那天,找遍前后院,不见了他的身影,后来,我发现,他一个人,蹲在他的果园里,啜泣。反复地说一句话:“为什么不让我替你离去?”
……
在那么贫穷的家,我们姐弟几个不经意间都长大了。而且一个个进了城,有了不错的职业。老三、老四和老六还分别去了天津、上海工作。也许,这是上天的造化。
……
秋收那会儿,案件疯一样地上,我天南海北地忙,忘了春夏,不知魏晋。一个周未的下午,我正在开会,手机突然响了,于是心跳突然加快,生怕家里出了什么事儿。他说:“我磨了点黄面,还给你留了些柿子,你要是没时间回来,我给送去。你如果能开车回来,就可以多带些,顺便给你的朋友和同事们也稍点”。
我诧异,想,母亲不在家,他进步了,居然会关心人了。立刻又觉得对不住他。我怎么差点忘了,家里还有十几亩的地,七十岁高龄的他,是怎样把那些秋粮一点点收回家的?而且还要给我送黄面。一辈子不善言辞的他,一定是想我了,想让我回去,又不会表达,才打了这个电话。
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日,我和弟弟驱车回了趟老家。他在地里干活,听说我们回来了,立刻赶回来,一趟趟地从窖里,屋里把那些个红薯,白菜,萝卜往车上放。还说:“唉,你看老三,老四还有老六亏不亏,家里有这么多东西,他们想吃却还要花钱买人家的。你说,这电话线要是能传送东西该有多好啊。”我笑得泪眼模糊,没想到,一辈子严肃的他,也会幽默啊。
闲暇的时候,他说,一个人在家里没意思,冬天里又没有农活,想让我帮他在城里找个看大门的活干干。我劝他搬我家住,他说不用。我没有在意他的感受,只说又不缺那俩钱儿,年后再说吧。便自顾忙自己的了。
一晃儿的功夫,送走了冬至,迎来了三九天。周五的晚上,寒流突然袭击了整个城市,我担心女儿太冷,开了车去学校接她。开着暖风,仍觉得冷嗖嗖的。想,上海气温也不知咋样儿?用不用给母亲寄些衣物?这时电话响了。他说“我找了一份工作,给人家看大门。”我说“何必呢,你受得了吗?”他说:“不累,俩人换班,我早上趁别人摩托车下来,晚上再趁车回去,老板每月给800块钱呢!”很满足的样子。
我百感交集。但我很理解他。
三岁的时候,他失去了父亲,二十几岁上,没了母亲。他一生养育了八个子女,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,我不知道他跟母亲是怎样挺过来的。只知道他不会喝酒,不会抽烟,不会玩耍,不会幽默,不怎么会干家务,不会亲热人,不会疼母亲,也基本上不会关心我们,但他并不反对我们念书。也许,这是他在我们眼里唯一的优点了。哦,不,他淳朴,他善良,他吃苦耐劳。
若是以前,我会阻止他,不让他干这份工作,一来怕他受罪,二来觉得自己没面子。可是如今我不那么想了。正如四妹说的,他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,对他来说,停下来,可能才是真正的伤害。
于是,我祝贺他找到了新工作,并说星期天带上女儿一块去看他。放下电话。我对着他工作的方向,含泪唱了一首歌:想想你的背影,我感受了坚韧;抚摸你的双手,我摸到了艰辛,不知不觉你鬓角露出了白发,不声不响你眼角上添了皱纹。我的老父亲,我最疼爱的人,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尝了三分,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。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,央求你呀下辈子,还做我的父亲 。